序章
刑警與心理醫師的對決
「刑警先生，你打算面壁多久？不要這麼孩子氣，坐下來喝咖啡啦。」
白百合從餐桌上攤開的記事本移開視線，望向在開放式廚房啜飲着黑咖啡的丈夫。
兩人只相隔數尺距離，施毅明明聽得到「老婆大人」的話，卻悶不哼聲。
身穿畢挺西裝的魁梧背影，肩膀一帶肌肉緊繃。
百合在餐盤上放下只咬了幾口的吐司，起身繞到他背後。
穿着象牙色絲質襯衫配啡皮短裙的她身段高䠷，即使光着腳板，也只比高頭大馬的丈夫矮小半個頭。
「唏，施毅小朋友，過來坐下喇。一個人喝的黑咖啡味道很苦吧？吐司你也沒吃，肚子不餓嗎？不吃早餐的話，沒力氣上庭做證人哦。」
百合舉起手停在半空，猶豫了一下後，把手掌輕貼上他後背。
施毅像觸電那樣渾身一震，有點賭氣地在洗手台旁邊用力放下馬克杯。
「不要用哄小孩的語氣對我說話。我們是成人，數小時後將對簿公堂的敵人。」施毅渾厚的嗓音響徹公寓。
「敵人？」百合瞪大一雙水汪汪的杏形眼眸。「你不要這麼誇張好不好？我從來沒這麼想過。」
「你就是沒這麼想，待會我們才會在法庭上對峙。明明是我親手逮捕的犯人，你為甚麼要做辯方證人？這不是跟我對着幹嗎？夫妻倆一個是控方證人，一個是辯方證人，這不是笑話是甚麼？」
「為甚麼是笑話？即使是夫妻，我們並不是彼此的應聲蟲。這個案件，你有你想貫徹的正義，我有我想傳達的信念。你為甚麼不能平心靜氣看待整件事？」
百合雙手合十，抬眼偷瞄丈夫難看的臉色，温言婉語地說：
「我們又不是要上離婚法庭，不要吵架好不好？」
施毅凝視着妻子的臉，深深吐一口氣。
「真的夠了，百合，你不要拿離婚開玩笑好不好？」
「我不是開玩笑。只是告訴你我們不是敵人，也不是要對簿公堂的夫妻，只是在這場審訊中各為其主的刑警和心理專家。」
百合頓了頓，舉起手指輕彈着臉頰。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。
「我受邀擔任過很多次警方顧問，你只是習慣了與我站在同一陣線。這是第一次我們立場不同，但不是世界末日呀。你總是不喜歡生活中發生任何改變。。。。。。」
施毅氣惱地打斷她的話。
「不喜歡改變是錯誤嗎？我以為我們一直合作得很好。問題不在我，是你太喜歡追求刺激和改變。」
「我覺得大家偶然站在相反立場，思考同一個案件也很有趣。這樣不是更有火花？透過這次審訊，也許我們會更了解對方的想法。」
施毅依然眉心緊鎖。
「刑警先生，改變不一定是壞事。」
「不變也不是壞事。」
百合禁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。
「因為這樣，我們才適合做夫妻吧。」
施毅一臉想不透她在說甚麼的迷惘神情。百合輕聲說：
「還有，如果因為我喜歡你，就輕易放棄自己的原則的話，有一天，你一定會變得討厭我。你也一樣。」
施毅搖頭。
「這個案件跟原則沒有關係。洛飛絕對有罪。我百分百肯定我沒冤枉無辜。你為甚麼要幫一個強姦犯？因為他的辯護律師紀明是你前度戀人的好朋友嗎？」
「你扯到哪兒去了？我以為愛吃飛醋的只有我？我接受委託，跟蘇敬楓和紀明都沒關係，是我想接下這個案子。」
「你不覺得這樣做太任性了？而且，今天在庭上，你和紀明一定輸得焦頭爛額。我聽檢控官說，辯方申請你這個心理專家上庭的原因，是想擊潰這椿案件所有證人的證供。好大的野心！我不知道你手上拿着甚麼王牌，但那是不可能的事。如果你以為洛飛是無辜的，你一定盲了眼。我絕對要把那個男人關進監獄。」
施毅激動地低嚷。
「或者我和你都盲了眼。誰對誰錯，誰勝誰負，就在法庭上由陪審團員決定。
但我會全力讓洛飛無罪釋放。」
百合靜靜地回說。
夫妻倆無言地瞪視着對方。
「那我們在法庭上見吧。」
施毅壓抑着想要爆發的情緒，竭力以平穩的語調說。
「法庭見。」
百合轉過身，走回餐桌旁拉開椅子坐下。
「你不用送我，我想再看一次筆記。」
「我沒打算送你，反正我們『道不同』。」
施毅跨着大步，孩子氣地撂下這句話，默默走出公寓，反手用力關上大門。
聽到關門的巨響，百合氣悶地鼓起腮幫，雙手支着下巴，心亂如麻地盯着筆記內容。
被告洛飛。
受害者苗亦鳴。
獲救者杜真知。
旁觀者李昱山。
調查者施毅。
除了事件的人物關係圖外，其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。
不過，看不進去也沒關係，這事件所有蒐集到的案情，已印記在她腦海中。
「或者我和你都盲了眼。誰對誰錯，誰勝誰負，就在法庭上由陪審團員決定。」
百合想起自己剛才衝口而出的話，疲倦地揉着眼，幽幽嘆一口氣。
這案件的真相如何，她其實並沒把握，只是覺得自己今天必須站到證人席上。
嚴格來說，這樁案件上，施毅和她追求的都是正義，卻吊詭地把他們帶到南轅北轍的控辯雙方證人席上。
可是，雖然已經到了審訊日，誰又真正了解這事件的全盤真相？
總覺得事件大部分關係人，包括她，都還沒看清真象。
百合出神地注視着廚房旁邊的小窗戶。
鑲嵌着六個白色小方格窗框的窗戶。
如果世界上的一切，都能切割成一個個工整方塊，那麼容易量度和理解就好。
但是，即使從每塊一模一樣的方格玻璃看出去，映現的卻是六小片截然不同的景色。
客觀上明明是相同的大世界，每個方格裏的小世界並不相同。
她想像着事件關係人們，在這個等待審訊開始的早晨，各自的所思所想。
洛飛。苗亦鳴。杜真知。李昱山。施毅。自己。
各人眼中的世界，到底有多少無法彼此容納的分野？
也許，世上每個人的視野都存在盲點。
所以誰也看不清全部真相。
唯一的真相，始終躲藏在他們視線和感情的盲點中。
只有最雪亮的眼睛，才能看穿一切。
。。。。。。。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