〔心之輪迴〕試閱

摘錄自第一章〔樹上的天空〕

潘透第一次看見駱騫允的時候,心臟彷彿在瞬間停止了跳動。
大學開學第三天,唸生物系一年級的潘透,坐在演講廳第四排,有點無聊地轉動著原子筆。
頭半禿的教授那低沉的嗓音,有一股催眠的魔力。
因為是午後第一節課吧?剛才在食堂吃了油油膩膩的魚香茄子碟頭飯,胃氣正不斷往上湧。
潘透打了一個嗝。
真的很想睡個午覺。
就在那一刻,湊近講台左側的大門被推開,一個女孩閃身步進演講廳。
沐浴在秋陽中的女孩,身體被包裹在金黃的光線中。
潘透像被電殛般整個愣住了。
女孩抱著筆記本,一臉抱歉地朝教授點點頭,輕手輕腳地步上演講廳第一排座位坐下。
潘透的心激烈地躍動。
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孩留著齊肩直髮的纖細背影。
雖然髮型不一樣,但那張臉孔,絕對錯不了!
卓遙。
但是,怎麼可能?怎麼可能?
雖然那樣想,身體還是反射性地站了起來。
全個演講廳的學生,紛紛向潘透投以注目禮。
「卓遙」也回過頭來了。
那張細小的臉孔上,如迷霧般的漆黑眼眸凝視著他的臉。
潘透感到無法呼吸的窒息感。
「卓遙。」潘透無視教授和同學們的奇異目光,定定地瞪著女孩,朗聲呼喚。
女孩像有點困惑地回過頭看了看身後,又看了看身旁的同學一眼,確認到潘透是在喚她時,雙眸訝異地睜得大大的。
女孩一臉困惑地微歪著頭,迎視著潘透灼灼的目光。
「卓遙...」潘透不顧一切地跑下演講室的樓梯,來到女孩面前,一把拉起她的手。「原來你...」
女孩像大吃一驚地深吸一口氣,一臉無助地看了看四周的同學。
「你幹嘛?」
「卓遙!」
「我不認識你。也不叫卓遙。」女孩求助似地別過臉看向教授。
演講廳裡頓時騷動起來。
大家都掛著一臉等待看好戲的神情,好奇地注視著這對糾纏在一起的男女。
「我不認識他呀!」女孩一臉委屈地辨白,想甩又甩不掉潘透的手。
同學們更聒噪了,大家交頭接耳地議論著。
講台上的教授大聲咳嗽了幾聲。「這位先生,請坐下來或離開我的教室。」只剩半頭褐髮的老頭眼睛瞇成一線,沒好氣地搖搖頭,拿起桌上比字典還厚的教科書,在木桌上重重拍了幾下。
由剛才開始,一直感覺如踩在雲霧上的潘透,意識霎時回到現實。
大家都在瞪著他看。
眼前的女孩,終於甩開了他的手。
女孩杏眼圓睜,以很動聽的英式口音說:「你認錯人了。我不是你失散了的女朋友呀!」
演講室裡爆發出大家的哄笑聲。
潘透還是無法把目光從女孩臉上移開。
心裡明知道是不可能的。
卓遙已經不可能回來了。
但眼前的女孩,明明長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孔。
怎麼會這樣?
上天也太愛捉弄人了吧?
潘透突然有想抬起頭,向全世界大聲咆哮的衝動。
潘透呆呆地再深深注視了女孩一眼,頹然地跑回第四排座位,收拾好桌上的筆記。
「對不起。」潘透朝教授點點頭,沒有再理會教授和同學們震驚的目光,筆直地朝演講室門口走去。
十分鐘以前,還腳踏實地活在現實的他,魂魄彷彿被那張不可思議地相似的臉孔吸吮了。
以為已經把一切淡忘了。
以為已經把五年前的一切拋在背後了。
但卓遙的幽靈,彷彿在呼喚著他。
潘透大力推開演講廳的門。
初秋午後的太陽光線,筆直刺進眼睛裡。
穿過那團耀眼的光暈,潘透的視線,彷彿在凝視著另一片天空。
五年前,曾和卓遙並肩坐在樹頂上,看過的那一片天空。

「或許,我會被殺死。」
在潘透的記憶中,那是卓遙第一句跟他說的話。
十四歲那年,初相遇那天,她開口跟他說的第一句話。
那時候,坐在大樹下,抱著素描畫簿,正專心一意描畫著石頭的他,呆呆地抬起頭找尋聲音出處。
在暴烈的陽光照耀下,大樹上濃密青翠的葉片閃閃發亮,宛如從天空撒下一片發光的青色巨網。
潘透反射性地瞇起眼睛。
是大樹的精靈在作崇嗎?
「那真是寂寞的玩意啊!」一張如小貓般細小的臉,突然以倒掛的姿態,從樹葉縫隙間探下來。
潘透倒抽了一口氣,呆呆地張開嘴。
這女孩,是甚麼時候坐在樹上的?
他來到這兒也有個多兩個小時了,完全沒發現頭頂的大樹上有人。
不不不,大樹的樹幹很粗,枝椏開始伸展出來的部份,也有約十呎的高度。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,是怎麼爬上去的?
「不要像金魚般張著嘴巴耶!」女孩朝潘透扮個鬼臉,再次消失在樹葉的巨網間。
頭頂上的樹葉發出像被風吹動般的沙沙聲。
潘透狼狽地從草地上站起來,膝上的畫簿掉落地上。
「喂!你是誰?一直在那兒嗎?」潘透抬起頭搜尋著少女的蹤影。
一雙光滑滑的小腿從枝椏間落下來,滿有節奏感地來回搖晃著。
那是如樹枝般瘦小纖細的腿。
潘透向左邊再移了幾步,終於從樹葉的縫隙間看見端坐在枝椏上的少女身影。
少女穿著白色校服短裙,領口間結著寶藍色蝴蝶結。
剪著娃娃頭的少女,額前的劉海隨著身體搖盪的韻律飄動。
「你在那裡幹嘛?」潘透帶點粗聲粗氣地問。
這棵大樹,這座荒涼的小山坡,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場所。
潘透像被陌生人突然闖進自己的房間般懊惱起來。
「不喜歡讓人看你那古怪玩意嗎?」少女倔倔地問。
「甚麼古怪玩意?」潘透拚命仰起臉,少女的身影被籠罩在燃燒著夕陽的樹影間,閃閃發亮,真的好像突然從大樹上冒出來的精靈。
而且,這個女孩,無論臉孔和手腳都那麼細小。
小得像隨時會得在空氣中咻一聲消失。
「呆呆地繪畫著石頭呀!石頭那麼有趣嗎?我見你每天也孜孜不倦地在畫耶!」少女以滿不在乎的語氣說,仍然搖晃著小腿。
一瞬間,潘透腦海一片空白。
每天?
這個人每天也坐在他頭頂的樹上嗎?
每天放學後,潘透都會帶著素描簿,騎單車來到這個被世人遺忘了的山坡上,坐在大樹下,找一顆石頭繪畫素描。
世界上每一顆石頭,都長著不一樣的臉孔,藏著不一樣的故事。
潘透喜愛傾聽石頭的語言。
他想透過鉛筆冷硬的筆尖,觸摸每一顆石頭細膩的神經。
在溫暖的太陽擁抱下,表情慵懶恬靜的石頭。
在強風吹拂下,表情傲慢孤高的石頭。
被細雨淋濕後,表情落寞淒清的石頭...
「與其畫石頭這種無聊的東西,我當你的模特兒怎樣?」樹上的少女清爽的聲音,打斷了潘透的思緒。
「沒有興趣。」潘透緊握著雙拳,倔倔地答。
因為沉迷呆呆地繪畫石頭,常常被別人取笑,好不容易找到這個秘密場所,「從天而降」的少女卻把一切也破壞了。
毫無來由地,潘透有想哭的衝動。
「或許我會被殺死喔!所以想找你替我畫像呢!畫像,是會永遠被保留下來,永遠也不會消失的東西吧?」少女以淡然的語氣說,分不清她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。
潘透是獨生子,唸的也是男校,雖然會湊和著跟同學們說說黃色笑話,但那不過是因為害怕被大伙兒孤立罷了。
心底裡,潘透很害怕女孩這種生物。
弄不清她們到底在想甚麼?弄不清她們到底想要甚麼?
前不久,潘透才做了一個被陌生女孩追著跑,然後女孩像鱷魚般張開大口,把他活生生地吞進肚子裡的惡夢。
他才不會站在這裡被惡魔般的女孩捉弄。
尤其是從樹上掉下來,不明來歷的可怕少女。
潘透彎下腰,拾起地上的畫簿,一邊拍著畫簿沾上的草屑,一邊以賭氣的表情嘀咕著:「我走好了。這棵樹讓給你。」
「別人垂死的請求也不答應嗎?」頭上傳來少女清靈的聲音。
放過我吧!潘透邊想邊翻著眼睛抬起頭來。「喂...」
然而,那一瞬,潘透卻愣住了。
少女的肩膊像落葉般簌簌抖著。
溫熱的淚珠,滴落在他臉上。
潘透如被魔咒點著了般不能動彈。
回想起來,就是在那一瞬,他已經愛上了她吧?
在潘透的記憶之湖裡,那年春天,空氣中總像飄散著乳白色的迷霧。
在乳白色的迷霧中,隱約迷離地,浮現出那個如影子般的少女。
總是坐在大樹枝椏上,搖晃著如樹枝般纖細的雙腿,仰起臉高舉雙手,像想觸摸天空的少女。
那個異常炎熱的春季,匆匆的邂逅,永遠的別離。
即使在五年後的今天,她還是他心裡永遠的痛。
在那件悲劇發生以前,他們曾共同擁有過一個春天。
為甚麼自己那麼遲鈍?為甚麼無法阻止那件悲劇發生?
「或許,我會被殺死。」
卓遙那句話,即使在她消失了以後,仍然不斷在他耳邊迴響,一直一直,像無法忘懷的歌曲的副歌那樣。
被殺死了的卓遙的聲音,一直在他耳畔輕聲細語。

.....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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